谋一己之私者,可以富一家;谋一国之公者,可以利一族。郑观应的商业思想固然有其局限性,但百年之后回望,成败已惘然。而他所走过的弯路,探明的雷区,却是难以估算的公共财富
“积金玉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诗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读;不如积德以遗子孙”。
这是郑观应父亲留下的家训。郑观应不但一丝不苟遵从了父训,还以自己的方式将之发扬光大。
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有许多标准,财富是最直接明了的一种,但也最容易遮蔽其他价值。
郑观应平生,不以赚钱为大事。除年轻时独资开设揽载行,他并未独立创办任何工厂企业,而是将资金源源不断地附股于外资公司和官督商办企业。辛亥后,这些企业遭受不同程度的剥夺,郑观应没有财力报效官员,股本大多化为乌有,只因盛宣怀相助,才保存下招商局等部分权益。
论身家财富,郑观应与同乡徐润、唐廷枢相差远矣。1914年,郑观应哮喘病发,日重一日,自顾老之将至,遂立遗嘱,将所存房产、股票和盘托出,交付其弟保管。据其遗嘱所述,每年收入,除招商局董事薪酬外,仅有房租和股票利息两项,约为4088两。而他自己一年的开销,便高达1200两,加上3800两养家费,年开支5000两,刚好没有超过收入。
郑观应17岁投身商海,经商60余年,晚来如许境况,实在不能算富有。以此看来,他似乎算不上合格的商人。然而,其思想创造的价值之广,社会影响之深,又岂是区区几个银钱所能言尽?
商人的表象下,郑观应是一位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文人。“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与刀”。刀笔吏不足以青史留名,思想却可以穿透时空。一部《盛世危言》,道不尽乱世之中的救亡之道。管窥其间,却可见郑氏眼光、思想和抱负,超越时空的穿透力和进步性。
1936年,郑观应去世15年,毛泽东在延安接受斯诺采访说:“《盛世危言》激起我恢复学业的愿望”。
实际上,郑观应思想的第一要义,就是振兴教育。他说:“国家之盛衰,在于人才;人才之盛衰,在乎学校。”这来自于其经营企业的深刻认识。新式企业创办初期,华人不懂技术,不得以聘用外人,以致“金钱外溢,权亦外操”。然而,“非我族类,焉肯用心?”
江南制造局“全仗洋匠指授”,但“所制之枪炮式老而价昂”;汉阳铁厂“洋匠非奸即跋扈,多方刁难”,“总办无权经营”;轮船招商局创办30余年,“所有船主、大幅、二副,皆用外国人”,薪水比华人多,且时常索加薪金,“战事尤为不便”。以此可知,“借才异域,实非久计”。
在郑观应看来,培养本国人才,既要舍得投入,又要耐住寂寞。他的办法是,先在官督商办企业建立学徒制,令年轻人向洋匠学习,之后选拔优秀者出国深造,学成归国,取洋匠而代之。
人才策略是郑观应“商战”思想的外延,最能体现他这一思想的举措,是专利保护主义。
郑观应可能是第一个提出“专利经营权”,保护民族工商业的中国人。担任太古买办的时候,郑观应发现英国棉纱大量流入中国,导致银钱外流,女红失业。制衣业被通常认为“工业化的出发点”,纺织业则是工业化的基础。在洋纱、洋布的冲击下,清国经济体系面临崩溃的危险。后来李鸿章邀请郑观应总办上海机器织布局,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争取“专利经营权”。
李鸿章听取郑观应建议,奏请朝廷,为机器织布局谋得10年特许专营权。从1882年至1892年,清朝政府仅允许设立机器织布局一家纺织企业,华洋商人一律“不准另行设立一局”。清政府给予机器织布局极大的税务优惠。其产品在上海零关税,运销内地只需支付5%的关税;而外国商品在沪销售,须缴纳5%进口税,转销内地,须缴纳7.5%内地子口税。
郑观应的本意,是通过专营权设置贸易壁垒,为清国纺织业创造10年安全期。这期间大力培养本国人才,学习西方先进制造工艺和生产理念,嫁接到本国企业,研发适合本国消费者的“创新型产品”,再向政府申请“专利保护”,以抗衡采用机械(行情 专区)化大生产的洋布、洋纱。
然而,事与愿违。“专利经营权”非但没有令机器织布局获得先发优势,还在客观上制约了本国棉纱业的发展。机器织布局10年特许经营期内,有7年处在筹备阶段,1888年投产不久,即因失火而歇业。这期间,因专利经营权的压制,并无一家棉纺企业成立,本土纺织业停滞不前,以致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外国商品长驱直入,轻而易举地扫荡内地棉纺市场。
后世有人因此归咎郑观应目光短浅、思想局限。然则,“此一时,彼一时”。家国存亡之际,本无公平竞争可言。彼时当务之急,乃是保护民族工商业之幼苗。若开放市场,羸弱的民族工业,何以抵御西方生产方式的进攻?倘若不设“专利经营权”,结果又能有何改观?
谋一己之私者,可以富一家;谋一国之公者,可以利一族。郑观应的商业思想固然有其局限性,但百年之后回望,成败已惘然。而他所走过的弯路,探明的雷区,却是难以估算的公共财富。
操劳一生的郑观应,晚年仍心系天下,终究没能过上理想“晦迹潜修”的退隐生活。
1921年6月14日,81岁的郑观应病逝于上海提篮桥招商公学馆舍内。“再回头已是万年身”。苍凉身影之后,郑观应参与经营的企业大多七零八落,只留下一部醒世之作,与不尽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