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本报记者赶赴正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底特律实地采访。在那里，记者遇到非洲裔出租车司机艾伦·鲍威尔。出生于1957年的艾伦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底特律人。他从21岁起受雇于当地最大的一家出租车公司，一直工作至今。在过去的30多年里，他每天穿行于底特律市的大街小巷，见证了这座城市由繁荣走向衰败的历史进程。

　　那么，破产对于昔日风光无限的“汽车之城”到底意味着什么?这里的人们又是怎样看待城市的未来呢——

　　由底特律市中心出发，艾伦·鲍威尔驾驶一辆黄色出租车，载着记者沿密歇根大道向城市西面疾驰。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公交系统，也看不到执勤的警察，再往前去，一些被遗弃的厂房和房屋破败不堪，四周还长满荒草。如此废墟般的景象在这座城市许多角落无数次重复出现。

　　大约10分钟后，汽车停在第十七街一排崭新的房子前。艾伦走下车，一边拖着瘸跛的右脚，一边口中念道：“这里曾是我成家前一直生活的地方，但如今，一切都不在了。”

　　突然，艾伦欣喜地在这一片新房中间发现了一幢当年的旧房子，但很快地，墙上挂着的一张出售信息牌令他心情十分低落，原来上面写着“此屋出售，5000美元”。此时的艾伦再也忍不住眼泪，他哽咽地说：“以前的邻居们都不知去向了，当年热闹、繁华的社区如今却这么一文不值。”他说，这一社区其实已经历了30多年的重建，但仍毫无起色。

　　眼下，底特律正在经历一场“变革”，人们纷纷期待破产成为城市获得新生的契机。由密歇根州政府任命的紧急财务经理人凯文·奥尔全权负责处理底特律一团乱麻的资产负债表。尽管他领导的团队对未来两个月内解决债务问题充满信心，但依过往经验来看，市政府与债权人之间的讨价还价注定将是一段漫长的过程。

　　“我读书那时候，每间教室都坐满了二三十名学生”

　　艾伦开车将记者带到离十七街不远的一所公立学校前，那是他14岁起高中四年读书的地方，如今是一所底特律公立学校系统下的大学预科学院。因为正值暑假，学校教室的大门紧锁。透过窗户望着空荡荡的教室里的几张桌椅，艾伦不禁意味深长地说：“我读书那时候，每间教室里都坐满了二三十名学生。”

　　近些年来，底特律市的公立学校规模不断缩减，从2009年至今，该市的172所公立学校中有61所被关闭，学生总人数从近9万人降至6万人左右，预计到2016年将减少至4万人。其中大多数有条件的家庭都选择将孩子送到私立学校或委办学校，甚至送到外市就读，而贫困家庭的孩子只能面临辍学的困境。

　　财政赤字高企是底特律教育水平不断下降的主要原因。据了解，密歇根州政府是基于学生注册人数来为公立学校拨款，每增加一个注册学生，就可获得州政府7545美元拨款。而有数据显示，1998年以来底特律公立学校的注册人数每年平均减少8000人，随之而来的就是财政拨款的迅速下降，直接导致公立学校系统截至2009年3月的赤字额高达2.5亿美元。

　　艾伦告诉记者，他一直努力挣钱，就是看到公立学校的前景堪忧，想方设法也要让他的四个孩子接受更好教育。然而，据官方统计，目前底特律人口中拥有大学以上学历的人仅占18%。

　　教育水平下降是底特律走向萧条的一个缩影。20世纪上半叶，底特律一直是傲视全球的汽车工业之都。50年代，通用、福特和克莱斯勒三大巨头几乎垄断了全美汽车销售市场，当时的底特律人口也达到185万人的顶峰，成为美国第四大城市。蓬勃的汽车业吸引了大批非洲裔美国人由南部北上淘金，却也种下了种族冲突的祸根。60年代中期开始，民权运动兴起，汽车工业进入瓶颈期，底特律经济因此由盛转衰。1967年，一场白人与黑人之间的骚乱彻底打破了这座城市的繁荣与宁静，大量白人纷纷逃离城市迁往远郊，黑人居民在城区人口比重迅速上升。

　　艾伦回忆起当年骚乱的情景时，仍感到心有余悸。他描述说，当时晚上都不敢出门，大街上到处是持枪的警察;工厂关门，工人纷纷失业;大量建筑和房屋都被遗弃。直到70年代，石油危机重创美国汽车工业，日本、欧洲等汽车制造业的崛起也对底特律造成威胁。随着经济失去活力，失业人口增多，毒品流入，底特律俨然变成了一座暴力之城。艾伦18岁那年，在一次夜里回家的路上，遭一名吸毒人员抢劫，右边锁骨遭枪击，身体致残，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由于底特律的经济和治安情况相继恶化，自80年代起，包括中产阶级黑人家庭在内的大多数城市居民继续大量外移，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更是重创底特律，大批产业纷纷迁出，失业率高达18%，整座城市废弃的土地多达14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波士顿、旧金山和曼哈顿面积的总和。

　　位于底特律的韦恩州立大学经济学教授史蒂芬·斯伯尔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人口流失特别是高等教育人才的外流是导致底特律走向破产的背后原因。2000年至2010年间，底特律人口流失达25%，如今只剩下约70多万人。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税率过高。2012年该市个人所得税税率是密歇根州内最高，而财产税更是普遍高于全美50个主要城市的平均水平。

　　斯伯尔说，人口骤减和税率过高都严重影响到城市税收问题。据悉，目前该市财产税收入较2008年降低了20%，个人所得税较2002年降低了30%。税收减少导致城市公共服务大打折扣，人口稀疏也加大治安管理的难度，使得城市逐渐失去吸引力，于是更加速了人口流失，形成恶性循环。

　　“我也丢弃过房子，因为实在无法负担”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艾伦载着记者在底特律市内穿行，路上行人稀少。艾伦指着几幢高耸的大楼说，它们已经空置很多年了。这时记者才注意到，这些大楼上都挂着出售或出租的信息牌。有数据显示，底特律房地产市场持续走低，房屋总价的中位值仅有8.6万美元，总空置率达22.8%。采访期间，记者时不时就能看到一片广阔的社区里，零零星星有几幢房屋，有的已经几乎倾倒，有的则杂草丛生，难怪外界将底特律描述成“鬼城”。

　　过去几十年，随着汽车工业的衰落和人口大量流失，底特律出现了许多被丢弃的房子。艾伦告诉记者，他也曾被迫丢弃过一处房子。1991年，艾伦为了成家便向银行贷款35000美元购买一幢有四个卧室的两层独栋房子，当时他月供350美元，每年还需缴纳房产税、保险及利息等近2000美元，但他每月收入仅有1000多美元，于是到了2000年，因为承受不起还贷压力，艾伦只好丢弃房子，全家六口人搬去了一个很小的公寓里租住，月租金500美元。

　　2006年，艾伦和家人决定搬入林登大街上一处更大的房子居住，但位置却在市区边缘。艾伦解释说：“除了极少数人居住在大约7.2平方公里的市中心外，大多数人都分散住在市区边缘的破败地区，其他有钱人就干脆直接搬到郊区住。”

　　斯伯尔教授也告诉记者，底特律正在上演“双城记”。他说他所居住的格罗斯·庞特社区虽仅距离市区开车20分钟，却宛如两个世界。“这里的社区治安很好，一有情况警察一两分钟内就到，但市区内可能需要1小时。另外很多人冲着学校和医院都想搬进来，但这的房价也让许多人承受不起。”

　　但也有人在市区仅花500美元就买了一套房子，艾伦决定带记者实地考察一番。我们由市中心沿着底特律河向东行驶约10分钟，在凯迪拉克大街2165号的一幢旧房子前见到了格雷格。格雷格带我们一起穿过房前一人高的杂草丛，踏上这幢拥有10个房间的三层独栋房子。他告诉记者，房子是去年通过一个叫做“为何不买房”的拍卖网站上购买，但他拒绝认为这是一种投机行为。目前他一家三口每月需花费800美元租房住，购房也是为了节约开支。不过他也承认，房子的翻新费用可能会是一大笔钱，另外每年的房产税也将是一个压力。

　　韦恩州立大学城市研究与规划系主任罗宾·博伊尔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一些被丢弃的房子所在区域往往治安较差，市政公共服务不佳，房子几乎毫无价值，因此才被人们放在网上低价拍卖。他表示，底特律市区除去一些高档社区房产有些价值外，很多地区的住房市场几乎已停顿，期望短期内炒房大挣一笔的可能性极小。

　　“有点恐惧，因为一切都不确定，但生活应该存在希望”

　　艾伦告诉记者，这两三年，市中心的商业气息越来越浓。的确，来到伍德沃德大街与密歇根大道相交的中央商务区时，记者很难将这里热闹的景象与濒临破产的现实联系在一起。正午时分，在马尔斯广场的喷泉旁或草坪上，一群群穿着时尚的年轻白领在此悠闲地享用午餐，广场一侧的演出台上有一支年轻的乐队正在激情演唱。

　　在这附近一家IT公司工作的道格拉斯告诉记者，他几年前搬回底特律，主要因为这里较纽约、洛杉矶等城市的生活开支较低，而渴望人才的许多企业能提供不错的职业发展机会。他说，像他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收入较高的所谓“新底特律一族”在这座城市里越来越多。

　　不仅如此，一些看准机会的企业也开始向市内回迁。出生于底特律的网上抵押贷款公司“加快贷款”创始人丹·吉伯特于2010年将公司由郊区移回市中心，几年间共收购了市区内28座空置大楼，修缮后打算吸引企业尤其是IT公司进驻，同时还推动零售服务业的重新发展。就在破产申请公开后不久，一家来自圣路易斯的开发商宣布将花费6000万美元在底特律河沿岸修建大批住宅和商店，同时当地著名的伊里奇家族提出的一项4.5亿美元的新体育馆建设计划也基本获批。

　　博伊尔教授对吉伯特等人的做法表示欢迎，因为目前亟须为城市聚拢人气，推动商业发展，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增加税收。他说，“破产或许不是一件坏事，它已经为底特律市重获新生的进程按下了启动键。”

　　美国《时代》杂志刊文称，“假如底特律最终能够摆脱养老金债务问题，那么其他面临类似境况的城市可能会意识到破产不是一个坏主意;假如底特律将陷入几年的法律程序中，其他城市也将从中找到比无所事事更具吸引力的妥协方案。无论是哪种结果，底特律破产事件无疑已为大多数存在金融问题的城市敲响警钟，这对于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国际评级机构穆迪日前也发表声明称，底特律申请破产保护对于美国一些低于投资级的地方政府具有“深刻意义”，或许可以改变它们在养老金和长期债务上的有关决策。

　　博伊尔分析说，没有哪个城市能够长期背负着巨额赤字和债务而得到发展，何况是像底特律这样规模的大城市。关于有舆论将破产原因归咎于城市化过快时，他指出，我们不应片面指责城市化过快的弊端，而应认识到如何在人口流失过程中保持城市可持续发展。他坦言，对于底特律而言，首要任务是尽快增加人口，当然，加快引进人才或放宽移民限制或许是一种解决方法。

　　当记者也问起艾伦对城市破产的看法时，他顿了顿，然后颇有深意地感叹道：“有点恐惧，因为一切都不确定，但生活应该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