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商人,不过却只有一个胡雪岩。他的与众不同在于,作为一个最终溃败了的商人,非但没有被时间的浪花淘尽,反而在惯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中树立起恒久迷人的形象。
胡雪岩是一位实际的人,一生唯有两件大事:埋头赚钱和抬头享乐。至于结交权贵、领受官衔,无非为了经商便利。与死对头盛宣怀不同,胡雪岩既不热衷记录生平,也不迷恋树碑立传,因而留下诸多未解之谜。关于胡氏籍贯,发迹因由,缘何败落,与他那耸人听闻的浮夸生活一样令人津津乐道且争论不休,却至今莫衷一是、无有定论。没有人能说清历史上的胡雪岩究竟是何种人物。这也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藏身于历史小说和影视作品中的胡雪岩早已超越他的肉体凡胎,在渴望偶像的国人心目中凝固为一尊无往不利的商圣。
纯粹一点讲,商人的天职就是做生意,赚钱则是他们生存的要义。草根出身的民间商人大抵如此。他们讲求实际,重视利益,关注当下,对于身后名看得反而不那么重要。以胡雪岩出身之卑微,得以“赏黄挂,加红顶”,积累世无匹敌的财富,几乎做到商人极致。百余年来世人啧啧称道,与其说被其商业智慧迷倒,毋宁说他为这个阶层固化的社会揭示了一条上升路径。
中流商人大多资质平庸,眼光总是盯着蝇头微利。末流商人不免鼠目寸光,热衷于一锤子买卖。一流商人则着眼长久,以势取胜,不在乎一时一地得失。胡雪岩应该算得上一流中的佼佼者。
高阳把胡氏经商秘诀归结为六个字:“花花轿人人抬”。这则浙江民间俗语实际上就是“多赢”的通俗说法。所谓“花花轿人人抬”,也即有好事大家一起干。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世上事情难以做成,一大原因是“争”。胡雪岩所以成事,全在他“让”得漂亮。
关于胡雪岩发迹的各种版本大致遵循了这样一条基本路数。那就是这个钱庄伙计不惜丢掉饭碗,用一笔公款慷慨地资助了一位暂时落魄的有志之士,日后此人平步青云还以涌泉之报,胡雪岩这个小伙计从此人生翻转。有识人之明、有助人之智、有计划考量,乃是胡雪岩这一步成功的关键,至于他资助的是湘军将领,还是后来的杭州巡抚王有龄,其实并不重要。
胡雪岩以钱庄起家,借助杭州官场的关系,得以代理番库府银。经营钱庄的诀窍其实就是两个字:周转。地方政府收粮纳税需要时间,转移交付也花时间,这不但给胡雪岩提供了收款放贷的空间,合作本身更是一种信誉保证的无形资产。阜康钱庄这个“空壳子”正藉此凭空而起。
太平军围困杭州城时,胡雪岩受巡抚王有龄委托去上海买粮,期间城陷王有龄殉国,胡雪岩滞留上海。等到左宗棠收复杭州城,兵困粮乏之际,胡雪岩押着粮草从上海赶来,解了左宗棠燃眉之急,并顺势成为他筹集粮饷的得力干将,辅佐左宗棠框定东南,又平定新疆。
正如盛宣怀之于李鸿章,胡雪岩也是左宗棠的钱袋子,时人送以绰号“财神老爷”。盛宣怀筹钱靠的是招商局、汉冶萍等一批官督商办企业,胡雪岩为左宗棠筹钱,却没有这些财大气粗的企业支撑,只能靠他那一副运筹帷幄的头脑。胡雪岩的办法是,以朝廷名义向外国借债,采购军火,开中国借外债打内战之先河,胡雪岩的私人生意顺势而兴,必要时也免不了为国纾难。
胡雪岩“以商业称霸,名著中外,声势显赫”。费行简著《近代名人小传》,将其列入货殖一栏,曰:“同治间足以操纵江浙商业为外人所信服者,光墉一人而已”。除钱庄外,胡氏还从事典当、药材生意以及生丝贸易,无一不是大手笔。其身家财富,并不在盛宣怀之下。
然而,胡雪岩的政治头脑输盛宣怀远矣。不同于盛宣怀的狡兔三窟,与李鸿章之外的张之洞、李莲英等人建立利益同盟,胡雪岩政治靠山唯左宗棠一人而已。政治靠山过于单一的风险,难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宗棠为人刚愎暴烈,与李鸿章几近水火不容。加之胡雪岩晚年势力煊赫,骄纵不已,树了不少对手。当其囤积生丝与洋人争利,却因金融恐慌引发钱庄挤兑以致资金链断裂,李鸿章一系乘机发难,最终落得破产抄家、满盘皆输的下场。
归根结底,胡雪岩还是一名商人,其最后的败落,无非所有政商关系殊途同归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