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通史类书的毛病,彼得•沃森也难免。其中绝大部分谈到的思想家,对于有点研究的人,都会显得不痛不痒,这是体裁决定的,怪不得作者。通史要写得既全面又到处是精到深刻的见解,实在不容易,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也免不了大堆肤浅之见、错漏之说。
既然对通史的深度要求不那么高,其宽广程度就要足够了,这一点恰恰是沃森的长处。无论《20世纪思想史》还是《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都是厚得有点吓人的砖头书,这使得它们能最大限度地容纳人类历史上的各种学科、各派思潮。我算是博而不精的典型,可是翻翻沃森的书,起码有百分之二三十的人名我都没听说过,而光听说名字却对其基本贡献不甚了了的,大概要占到一半以上。这种全景式的知识浏览起码有一大好处,就是充分开拓眼界,为你的头脑打开无数扇门窗。
记得80年代末我刚进大学时,脑子里旧有的框框条条,很快就被那个年代校园里浓厚的人文学术氛围冲洗得干干净净。晃着这重新变得空荡荡的脑袋瓜子,我们那时候就像饥渴的野兽,到处寻找填充物。每一种新鲜的思潮、观念,哪怕只是最粗浅的介绍,都会引起异乎寻常的兴趣,真的感觉像是头脑中有一扇扇窗被打开,新鲜的空气在不停地涌进来。翻看几部沃森作品的时候,我就重温了那样的感觉,虽然不可能再那么强烈。很可惜的是,我们读书时没有这样的书,充当这一角色的二手三手读物真的是粗浅无比。我想现在的大学生应该比我们幸福得多,想看的话有那么多书,哪怕只想了解个大概,也有沃森这样真正优秀的通史作者,只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大概已经没有了这样的需要和激情。历史总是这样吊诡。
再往深一点说,沃森的好处,是可以让你有一个好的知识背景的预备,因为任何真正的思想都有其诞生的社会、文化和知识谱系上的背景,不了解这个背景,轻则养分会过多流失,重则完全不晓得人家在说什么。读书读了也白读的事情,在我们这里是很常见的,人文通识教育薄弱,知识背景的储备极其不足,是个很关键的原因。沃森虽然就思想本身并无多少深刻的卓见,但却正是在最急需的知识背景的填充上,可以大大施展他的长处。
而在知识背景的展示上,沃森不仅有一般的叙述之功,更有其相当具有整体感的视角。
一方面,他没有将自己的视线集中于较为狭窄的哲学和社会科学领域,而是尽可能拓展到整个“大人文”,科学、艺术、考古、传媒等都被包涵进“思想”的范畴,并且对其脉络都有较为清晰的交代。比如我算是对考古学比较感兴趣的,但是对早期欧洲文明的考古发掘,我就只知谢里曼,不知伊文思,毕竟我不是专业读考古的,而沃森为我补上了很重要的一课。
在此基础上,另一方面,沃森的思想史写作并不是纯粹的事实罗列,仅仅作为历史上各种思潮的大杂烩,相反,他能在历时性地考察各学科发展的同时,共时性地对不同学科各种思潮之间的关系加以阐明,让我们看到一个时代各种学科思潮之间的互动和共同基点,从而可以同时加深对时代以及对其作出反应的各种思想的理解。比如在论述1900年前后的科学、心理学、史学和考古学“思想”时,沃森就有一段很精彩的评论:
“所以,在1900年刚刚过去不到6个月,就产生了孟德尔主义(支撑了达尔文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这两种体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描述了对人类的理解。它们在其他方面也具有共同点。这两种体系均具有科学的理念,或自身都成为描述的对象,皆涉及对隐秘性的、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和实体的确认……就弗洛伊德主义和孟德尔主义来说,重要的是,上述这些发现看来似乎是基本的,对大自然作出了全新的阐释,并影响着我们每个人。欧洲社会‘母亲文明’的发现(指谢里曼、伊文思等的考古发掘),进一步证实了这样的观点,即宗教也在进化,也就是说,一种旧的理解世界的方式被纳入另一种更新的、更科学的方式之中。这种基本原理方面的变化,必然会打破思想王国的宁静……”
凭借这种“纵横交错”的方法,沃森虽然无法避免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却得以很大程度上摆脱通史著作通常容易犯的另一个大毛病,即对事实的无灵魂的堆砌。虽然每一部思想史大作都厚近千页,涉及无数的人和思潮,却并无支离破碎之感,依然思路清晰并极具整体性。至于文笔的简洁流畅以及熟练的讲故事技巧,则不需要多说了,否则这种介绍严肃思想的大部头,又怎么可能成为畅销书呢?
对大多数人来说,我想案头放上这样一本书,哪怕只是间或翻一翻,也是很有收获的。(第一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