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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的朋友圈与饭局:一部饭桌上的现代文学史
      时间:2021-07-05 13:41 作 者:

  鲁迅研究者有很多,薛林荣是其中之一。和专业学者不同,过去20多年里,鲁迅对他来说不单是研究对象,也是他人生的观照和榜样。“鲁迅研究走到现在,路子比较狭窄,很多研究都是为学术而学术,圈内自娱自乐,和大众的关切不发生任何联系。我希望把他与普通百姓息息相关的联系写出来,把他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鲁迅的饭局》是薛林荣出版的第二本鲁迅“微观研究”文集,以鲁迅1912年到北京至1936年在上海去世间的饮食习惯以及饭局为线索,细腻地复原了他的生活场景。

  在人生的不同时期,鲁迅研究对薛林荣的意义是不同的。20岁的时候,作为一名中文系学生,“鲁迅是必修课”。他曾一遍遍细读鲁迅的日记,最初是因为“他写得很漂亮,语言文白相间,要学习他的遣词造句”。工作以后,他写鲁迅主要是为了业余时间赚稿费。当时在政协系统工作的他向《人民政协报》的《春秋》周刊投稿,一篇3000字的文稿可以得到300元稿费。“当时300元对我来说还是挺重要的,20岁时,晚上熬夜写稿,身体也还能支撑。”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和鲁迅同为公务员,也都是读书人,于是想从这位民国公务员身上找到一些参照和共鸣。随着工作岗位的变化,薛林荣变得越来越忙碌,阅读和研究鲁迅逐渐成了紧张工作之余的调节,一种额外的精神享受:“写文章得把自己先哄高兴了,才能把别人哄高兴。”

  虽不是正儿八经的学术研究,但薛林荣写鲁迅也是言必有出处,十分严谨。在他家中,有七八个版本的鲁迅全集,两个书柜里全都是鲁迅的资料,包括手稿的影印件。他说自己几乎不在网上查有关鲁迅的资料,因为“既不信任那些材料的真实度,也不是很认可一些观点”。身处甘肃天水,“到大城市的图书馆查询资料也不方便,只能依靠自己的收藏做了个鲁迅的资料库”。

  现在,他把过去20多年间所写的文稿汇集成了4本书:已经出版的有《鲁迅草木谱》《鲁迅的饭局》,还有《鲁迅的封面》《鲁迅的门牌号》即将出版。薛林荣的笔调就如同鲁迅多年的邻居,旁观着这位文豪的生活点滴,又转过身去,向外人娓娓道来。

  记者:鲁迅的生活侧面有很多,为什么会把关注点落到鲁迅吃饭这件事?

  薛林荣:我偶然间看到一份鲁迅亲手书写的饭局请柬。那是1933年4月19日鲁迅发给姚克的请柬,原件收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这个饭局是鲁迅帮助翻译家姚克和上海文化界的一些名人见面。正是这份鲁迅亲手书写的饭局请柬,使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把鲁迅参加的饭局,特别是他亲自组织的那些饭局,按照一定的体例整理出来,一定非常有趣。于是,我就写了这本书。

  记者:从他的饭局和交往中,能看出当时文人的经济情况和生活条件是怎样的?

  薛林荣:在北京,鲁迅在教育部当公务员。刚入职的前三个月,每月60元。之后工资慢慢涨了,稳定在240元现大洋。到1914年,升到每月280元;到1916年,又升到300元,达到佥事工资的最高档。一块银大洋等于七钱二分白银,0.7两,一两是50克,一克白银的价钱约合现在人民币5.3元。因此,一块大洋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185元人民币。鲁迅的300元俸银相当于5.5万元人民币。这个工资水平与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的工资持平,比拿“教授最高级之薪俸”的胡适的月工资高出20元。可见鲁迅的工资是高于北大教授的。

  厅局级干部鲁迅的月工资是5.5万元人民币,比现在同一级别的公务员工资高得多。他还在各个学校兼职教课,也有报酬。这些收入充分保障了鲁迅能够自食其力,坚持他的自由思考和独立人格。鲁迅拿300元工资的时候,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拿120元,北大图书馆管理员毛泽东拿8元。

  记者:鲁迅的口味如何?

  薛林荣:周氏兄弟其实对吃很懂,很挑剔,也讲究。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也说在北京住了十来年就没什么好吃的,这话令北京人不爽。鲁迅的口味比较重,他老说什么东西没味道,就像《在酒楼上》开头所说:“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

  首先,鲁迅喜欢家乡菜,叫绍酒越鸡之饭。童年的饮食习惯决定着一个人的味蕾。在一般语境中,鲁迅似乎只适合喝绍兴黄酒,而不是白酒,更不是洋酒。萧红《回忆鲁迅先生》一文就这样写:“鲁迅先生喜欢吃一点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鲁迅先生吃的是中国酒,多半是花雕。”

  绍兴的臭豆腐、梅干菜扣肉等承载着鲁迅的乡愁。鲁迅初到北京,几次小饮小聚,有些是绍兴人招饮,有些是绍兴人参加,所以都在绍兴饭馆中进行。杏花春的拿手菜是溜鳝片、烤鳝背等,颐香斋的拿手菜是红烧鱼唇、烩海参,都是比较高级的。鲁迅小说中绍兴美食出现的频率也很高。比如《祝福》中提到,绍兴城内的福兴楼有道菜叫“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是不可不吃的。福兴楼是小说中的一个地名,但清炖鱼翅这道菜却真实存在。《阿Q正传》中写道:“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绍兴菜烹鱼确实都放一些切得精细的葱花,虽然是小说,却完全是写实。虽是写实,却用近乎夸张的笔法,从“半寸长的葱叶”和“切细的葱丝”上分出城里与乡下的不同来。处处无闲笔,极其高明地映射出鲁迅味蕾上的乡愁。

  鲁迅爱吃零食,尤好甜食。他爱吃零食的习惯,大约是在日本留学时养成的,用以缓解工作中的紧张疲劳,抵御困倦和饥饿。日本有一种和茶道相关的著名茶点,叫“羊羹”,很受他青睐。正是因为对零食的青睐,1934年,鲁迅写了一篇叫《零食》的文章。他在文中写道,上海的居民和零食是死也分拆不开的。在这样一个零食大盛的城市,鲁迅终于为自己喜欢吃零食找到了理论依据:“那功效,据说,是在消闲之中,得养生之益,而且味道好。”

  鲁迅喜欢吃油炸的食品,包括油炸的菜品,比如油炸黄花鱼。河南菜也是鲁迅喜欢的,在北京的时候,鲁迅就经常去豫菜名店厚德福。到上海后,又发现了新的豫菜名楼——梁园致美楼。鲁迅在上海的最后9年间,最重视的两家饭馆,除了家乡风味的知味观,就是这家豫菜馆子梁园致美楼。

  鲁迅也有不喜欢吃的东西,比如不喜欢功德林用豆制品制成的足以乱真的素肉、素鸡、素鱼等,他认为这是饭店借吃素人心中念念不忘吃荤的虚伪,开发出的变异的菜式。鲁迅并不喜欢闽式饭馆,说它“肴皆闽式,不甚适口,有所谓红糟者亦不美也”。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鲁迅对与福建有关的人、事、物似乎总有一些看法。他不喜欢福建菜,对住在绍兴会馆附近的闽客没有好感,及至到厦门任教,那种冲突更是直接暴露了出来。他还写过一篇只有三句话的杂文,集中讽刺福建人氏,这在鲁迅个人论战史上是十分罕见的。这篇文章就是1935年4月的《“天生蛮性”》,全文是:“天生蛮性”——为“江浙人”所不懂的辜鸿铭先生赞小脚;郑孝胥先生讲王道;林语堂先生谈性灵。鲁迅的这一态度,当然反映着他一贯的战斗文风,但从他刻意归纳和放大闽人的“天生蛮性”可知,似乎也有一些与自己经历相关的地域偏见在里头。

  记者:由北京迁居到厦门、广州,最后寄寓上海,鲁迅与朋友们的交往方式出现了怎样的转变呢?

  薛林荣:文人之间的交往,要说不同,那就是单身与成家的不同,或者说是成名前与成名后的不同,并不是地域的不同。

  鲁迅初到北京,是一介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蹭饭、下馆子多。绍兴会馆附近的广和居几乎成了周树人的工作餐厅,前后去了20多次。鲁迅的早期饭友以许寿裳、钱稻孙、齐寿山等为主,最固定的饭友当数翻译家钱稻孙和教育家许寿裳。等到生活安定下来之后,周府就也会埋锅造饭。周府向来是门庭若市的,“五四”新文化史上一大批耳熟能详的名字,都与周府或多或少有一些交集。

  从萧红的描述中可以看到,鲁迅晚年在上海几乎像一个接待办主任,他下午两三点钟起就开始陪客人,陪到五六点钟,客人若在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前一拨客人还没有走,后一拨客人已经来了,于是又陪下去,常常陪到十二点钟。这么长的时间,鲁迅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

  记者:你觉得,鲁迅的饭局与他的写作有怎样的关系?

  薛林荣:和他的写作息息相关。饭局是文化沙龙。到周府登门的人络绎不绝,吃饭的人也很多,饭局加固了他们的友谊,也见证了他与朋友们“和”与“离”。再就是,饭局折射出半殖民地社会中一位文化领袖的日常。在家里治馔请客,是鲁迅对待请客的最高态度。鲁迅日记中,治馔请客共有34例。其中北京时期仅6例,上海时期达28例。上海时期,周府请客时,大多数都是许广平下厨做饭。有时是买书、办事遇友人请至家里。有时是为海婴过生日。有时是庆祝节日。过中秋,“煮一鸭及火腿,治面邀平甫、雪峰及其夫人于夜间同食”。过除夕,“治少许肴,邀雪峰夜饭,又买花爆十余,与海婴同登屋顶燃放之,盖如此度岁,不能得者已二年矣”。

  记者:中国人素来讲究酒桌文化,文人同样如此。你感到鲁迅的酒桌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薛林荣:中国人是什么样的,鲁迅便是什么样的,他并不特殊,也不例外,只是格外清醒和深刻。他对于国民性的批判,都是以周边人甚至他自己为材料。文人和普通人吃饭有区别的地方,就是背后有争鸣,有和,也有不同,有思想的碰撞,也有对艺术的谋划。

  记者:鲁迅和人吃饭,一般谁点菜,谁付账,有一定的规律吗?

  薛林荣:谁请客,谁点菜,谁付账。早年在北京绍兴会馆居住时,他和朋友们经常相互吃请,还有AA制下馆子的情形:“晚钱稻孙来,同季市饮于广和居,每人均出资一元。”

  1933年10月,鲁迅在知味观请客,请福民医院院长。福民医院不仅是鲁迅一家经常看病的医院,也是海婴出生的医院,更是在他的推荐下帮助朋友治病的医院。这次宴请日本福民医院院长,是感谢其为张协和之子治好了病。席间,鲁迅亲自点了“叫花鸡”“西湖莼菜汤”等杭州名菜,还特别向客人介绍了“叫花鸡”的来历和做法。

  据说鲁迅的介绍引起了日本朋友极大的兴趣。福民医院院长回国后,在日本广泛宣传杭州菜中的“叫花鸡”“西湖醋鱼”,这些菜肴在日本影响深远。上世纪80年代初期,“日本中国料理代表团”和“日本主妇之友”成员来沪访问时,还指名要到知味观品尝“叫花鸡”和“西湖醋鱼”等名菜。

  记者:你书中写到的饭局哪些与中国近代史和文学史中的重大事件相关?

  薛林荣:鲁迅的饭局中有民国作家之间的相识、相交与相离,有艺术合作,有观念冲突,也有文学论争。饭局中包含了很多重大文学事件,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中国现代文学30年波澜壮阔的面貌。
 

(第一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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