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网困在了自己织就的网里。
兴起于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二十余载间,知网一跃成为国内最大的论文文献搜索网站。其扮演的角色也不再局限于学术传播分享平台,而是在“取之于高校,再卖给高校”的逻辑下,将知识做成了暴利生意。
与此同时,知网因掌握了高校学者考核、评优所依赖的论文“影响因子”等核心数据,从而更深层地影响着期刊、学者们的命运。
因怀疑知网涉嫌垄断,浙江理工大学副教授、网络法研究所执行所长郭兵将其告上法庭。界面教育从郭兵处获悉,3月21日,“知网反垄断第一案”在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正式立案。
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4月25日回复《长江日报》网上留言称:“已关注到各方面反映的知网涉嫌垄断问题,正在依法开展相关工作。”
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维权到中科院停用知网,再到郭兵的“知网反垄断第一案”,知网正陷入舆论风波。
知网是否垄断?
“我没想到,此前竟然没有任何个人或高校起诉知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4月23日晚,郭兵在电话中对界面教育说。
2021年12月13日,郭兵以知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为由,要求知网对个人用户开放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服务,并起诉知网的三家关联公司——同方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同方股份,600100.SH)、同方知网数据出版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
中国知网是由清华大学、清华同方发起,始建于1999年6月,是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目标的信息化建设项目。
针对高校师生、期刊、研究机构及图书馆,知网主要提供论文下载和学术查重两项服务,知网论文数据库可以由学校等机构购买,单人可按篇购买。据《人民日报》消息,去年12月,知网上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下载费用现在分别是7.5元/本、9.5元/本,分别下降50%和62%。
学术查重也被称为知网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用来检测抄袭与剽窃、伪造、篡改、不当署名、一稿多投等问题。
“中国知网”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只有其指定机构才能购买。
同方知网在2019年3月的一则声明中称,“学术不端检测系统是严肃的管理工具,只可用于机构的业务管理流程,且只允许检测本单位论文。知网从不向任何个人销售学术不端检测服务。”
针对不同高校,知网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的订购价格不同。中国政府采购网显示,2019、2020、2021年,复旦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研究生院、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分别以79万元、35.75万元、20.6万元购买该服务。
“查重对于高校师生是刚性需求,知网的学术文献最全,很多期刊也是独家签约知网,绝大多数高校都以知网查重为准。”郭兵对界面教育说,知网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向个人用户提供交易机会,现在很多人只能去淘宝及其他渠道购买(知网的查重服务)。”
南方一高校教师分别于2019年、2020年在淘宝购买知网查重服务,单次服务价格为18元。“查得不准确,跟期刊的查重数据对比差别较大,后来我就用维普查重服务了。”该教师告诉界面教育。
个人只能通过非正规方式查重,也成为一些不法行为的温床。2021年6月16日,知网公告称,不法分子利用合法使用机构管理漏洞和个别管理人员非法倒卖等途径,盗用或窃取账号大肆牟利。
知网查重服务向个人开放,是郭兵唯一的调解条件,但遭到知网拒绝。
“我们没有查重领域的官方统计资料,没办判断其市场占有率。我会向法院申请调查取证,或知网向法院主动交代。”郭兵称。
“从目前公开的信息来看,知网的行为可能构成《反垄断法》所禁止的‘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北京云亭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邢辉、律师孟继儒对界面教育说,“知网主要涉嫌以不公平的高价销售商品(服务),同时可能还涉嫌拒绝交易,搭售或者附加不合理交易条件、差别待遇等。”
上述两位律师认为,界定“垄断”有两大难点:一是相关市场的界定,二是支配地位的认定。
“相关市场从不同角度和数据分析,可能得出不同结果。锚定‘市场份额’是看营业额、用户数,还是收录文章数或独家期刊数?这可能是知网和执法机构‘博弈’的关键点。”两位律师称。
4月25日,界面教育就郭兵起诉一事电话联系知网,对方称,“稍后会有媒体部负责联系”。截至发稿,暂未回复。
知网为什么这么能赚?
知网曾宣称,其初心是“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目标”,而如今却把“知识分享”做成了生意。
同方股份财报显示,2020年,同方知网营收11.68亿元,毛利率53.93%,归母净利润1.93亿元,总资产达到27.44亿元。
作为流通平台的知网为何能获得如此巨额利润?
知网本身并不生产内容,而是内容的搬运工,其核心竞争力在于数据库量大、最全、出版速度快。其高盈利则建立在“低买高卖”上,即用低廉的价格收录期刊文章和毕业论文,然后相对高的价格卖给高校和个人。其成本主要包括著作权许可使用费、生产加工的人力成本等。
“知网清楚每一篇文章的成本。在此基础上,知网再根据想获得的利润率进行定价。”据《财新》援引知网内部人士消息。
界面教育自知情人士获得的一份知网非独家授权期刊稿酬函显示,2020年知网的付费机构用户(B2B)达22776家,中国大陆与海外分别为20848家和1928家;个人注册用户(B2C)有1.1 亿。2020年知网的文献下载总量约27亿篇。
上述稿酬函还显示,2020年,与期刊相关的知网CNKI系列数据库总发行收入为4.14亿元,其中,B2B、B2C收入分别为3.84亿元、0.3亿元。
作为内容提供方,期刊能获得的稿酬分为机构发行稿酬(B2B稿酬)、文献的个人发行稿酬(B2C稿酬)。B2B稿酬占B2B税后发行收入的11%,B2C稿酬占B2C税后收入的17%。
这意味着,在没有其他机构参与分成的前提下,剩下89%的B2B税后发行收入和83%的税后B2C收入或将都归知网所有。
签署合作后,期刊被知网纳入相应数据库,期刊稿费按页收费。据上述知情人士提供的《2020年度期刊入编“CNKI 系列数据库”稿酬支付标准》显示,核心期刊稿费超过1元/页的数据库仅20个,不足1元/页的占比高达83.6%,部分甚至不足0.1元/页。
界面教育统计发现,其收录的122个数据库中,总稿酬超过一百万元的数据库,仅11个。大多数数据库的一年的稿费收入均在千元、百元级别。
长久以来,知网还遭受诟病的是逐年涨价,针对不同学校定价有所差异。
日前,中科院因知网CNKI数据库费用涨幅过高,达千万级别,且平台不稳定而停止采购。
2016年1月7日,武汉理工大学曾发布官方声明,“2000年以来,CNKI公司对我校的报价,每年价格涨幅都超过10%。从2010年到2016年(报价)涨幅为132.86%,年平均涨幅为18.98%。”
中国政府采购网显示,2020、2021年,武汉理工大学分别以120万元、122万元购买中国知网数据库,2022年的预算金额为128万元。清华大学则以188万元购买了该服务。
“即使学校购买了中国知网数据库,也有部分期刊不在该数据库里,学生或高校老师还得自己掏钱。”某期刊编辑告诉界面教育。
知网的主要竞争对手有万方、维普。中科院在致学生邮件中指出:“万方与维普两个数据库对CNKI期刊品种的覆盖率可达93.7%,万方数据库中的学位论文来源学校与CNKI各有优势,其数量和质量不相上下。”
知网正成为学术界“裁判员”?
萦绕在知网头上的还有版权问题。
早在2013年,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发现自己主编的《中国经济史辞典》在知网需付费下载,但赵德馨十余年来却未收到任何使用费,另外100多篇论文也能在知网上查到,却未经自己授权。双方对簿公堂两年多,以赵德馨获赔70万、知网下架相关文章结尾。
“期刊会与作者签著作权转让协议、著作权许可使用协议,还有些期刊通过‘投稿须知’等形式来告知作者。”上述期刊编辑告诉界面教育。
这意味着,知网可能绕开作者,直接与期刊进行合作获得“间接授权”。
北京云亭律师事务所位艳玲律师告诉界面教育,“投稿须知是单方面的、格式化的条款,实际上版权单位并没有取得作者同意其代为授权给知网使用的权利。在赵德鑫教授诉知网案件中,正是基于此原因,法院认为杂志社的格式条款有违公平原则,属于无效条款,对作者不产生法律效力。”
“现在我们每期都会把稿件的pdf和版权目录发给作者。一方面是与作者确认论文已出版,另一方面也节省他们下载论文的钱,不然他们评职称还得掏钱去知网下载自己的论文。”该编辑称。
天眼查显示,知网的运营方《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有180条著作权权属、侵权纠纷被起诉记录。
对学者而言,知网最大的问题或许并不在版权。
长期研究知识/学术传播的华南理工大学副教授刘忠博告诉界面教育:“学者首要考量的不是版权,而是论文能否被期刊接收;其次,通过期刊传播分享,提高论文能见度。”
“但现在中国知网最大的问题在于,它变成了界定知识影响力的平台,而不只是知识流通或传播平台。”刘忠博称。
自2002年起,知网每年发布《中国学术期刊影响因子年报》(下称《年报》),根据期刊的总被引频次、影响因子等指标,发布学术期刊影响力指数(CI),对期刊进行学术影响力排名,进而影响着高校学者们的考核、评优等。
学者如果要申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申请书里有一栏“社会评价”,一些学者会将其论文在知网引用率作为社会评价指标。刘忠博指出,“知网跟学术期刊捆绑紧密,如果你是期刊主编,能不加入吗?这才是我们应该去警惕的。”
内“忧”知网,外“忧”爱思唯尔
“知网困境”并不只在国内发生。
爱思唯尔是全球最大的多媒体出版商,主要为科学家、研究人员等专业人士提供信息产品和工具。
刘忠博提到,哈佛大学、加州大学等大学会结成图书馆联盟,将该学校老师的论文开放在网络供读者分享使用,并鼓励教授不与爱思唯尔交易。
更为人所知的是,2017年,Sci-Hub被判向爱思唯尔赔偿1500万美元。
维基百科显示,Sci-hub是一个影子图书馆,它利用不同方法绕过出版商的付费墙,以不考虑著作权问题的方式,提供数以百万计的学术论文和著作。2021年2月,Sci-Hub的主页显示其存储了超过8500万篇论文。Sci-Hub及其创始人Alexandra Elbakyan在美国两度被控以侵犯著作权。两次皆因答辩人缺席而败诉。
爱思唯尔的版权之争也波及到社交媒体。
ResearchGate是一个以学者为主要用户的社交服务平台。据《Nature》报道,由于部分学者在ResearchGate上传论文及学术研究内容,爱思唯尔及美国化学学会向德国慕尼黑法院状告ResearchGate。
今年1月底,法院裁定,用户在ResearchGate上传的文章侵犯了出版商的版权,但法院也驳回了出版商要求赔偿损失的请求,指出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所有作者都同意将所有权转让给出版商。双方均表示将继续上诉。
中国也有类似社交平台——“科研之友”,学者可传递论文和学术研究。
刘忠博认为,争议实际指向了知网上的学术知识到底是公共财产还是商品?这些研究大部分得到了国家公共经费的补助,学者生产知识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纳税人的资助。他认为,知识在商业市场之外流通,现在匮乏。
如果被相关部门判定构成垄断,知网将面临怎样的惩罚?
北京云亭律师事务所指出,从行政法角度而言,根据《反垄断法》第四十七条、第四十九条的规定,如果知网构成滥用市场支配地位,除被没收违法所得,最高可被处以上一年销售额10%的罚款。
从民事角度而言,根据《反垄断法》第五十条的规定,如有研究机构、企业或个人认为知网所实施的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行为给其造成损失的,还可主张让知网承担民事责任。
“如果知网不承认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我会先向法院申请出具调查函,以杭州甚至浙江省作为样本,调研知网是否构成市场垄断,包括其论文下载和查重服务。可能今年暑假就会做。”郭兵称。
(钛媒体网)